近日,《中国传统印染三千年》一书正在申报国家出版基金项目,分为《蓝印花布纹样集成》、《夹缬纹样集成》、《绞缬纹样集成》、《蜡缬纹样集成》共五卷,这是张仃先生生前一直关注和支持的项目。2009年我将五卷的初稿与相关的纹样请张仃先生审核,张仃先生看到图案后很激动,说这是我们中国传统手工纹样的经典,他鼓励我与女儿吴灵姝一定要将它收集好、整理好,将相关的历史文化、工艺、纹样寓意和传承人记录好、研究好,并欣然为五卷书题词。几年来,我们一直按照张仃先生的要求,进行了大量的田野调查,收集蓝印花布近两万一千件,夹缬九千二百条,六百五十多个绞缬纹样以及相关传统印染品近三万余件。
张仃先生长期以来关爱民间艺术,不断鼓励我们全家做好蓝印花布的传承,我与张仃先生的情缘可以追溯至1989年。那年我在南通市旅游工艺品研究所工作,经袁运甫教授推荐,有幸进入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装饰艺术系学习。在校期间,张仃先生的讲座《民间艺术的“一点”之美》给了我很大启发。课后大家拥上讲台请先生签名,我也激动地挤到先生跟前,告诉先生:“我在南通是从事民间蓝印花布研究工作的。”他听后眼睛一亮:“我经常去南通,你们对工艺美术的研究做得很好,南通的蓝印花布图案造型很美,你要把蓝印花布好好传承发展下去。”张仃先生对民间艺术的热爱,对我的鼓励,更加坚定了我继续从事蓝印花布研究的信心。
1991年我回南通后,加大了对蓝印花布的收藏和研究力度,用了近十年的时间走遍了南通及周边蓝印花布产区,挨家挨户收集了两千多件古旧蓝印花布精品并进行分类整理,创新设计了五百多件新的作品。1999年12月,我收藏、设计的蓝印花布作品在北京民族文化宫举行“中国南通蓝印花布展”,张仃先生得知后,很高兴地为展览题名。2000年,我着手把收集和创新的蓝印花布纹样逐一修版、整理,经过两年的努力,蓝印花布书稿基本完成。我专程去北京给恩师审阅书稿,先生把厚厚的两本书稿大致翻阅了一遍,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连声说好,然后一幅幅图案仔细审阅起来。第二天上午我又如约来到恩师家中,师母告诉我张先生昨晚很兴奋,半夜醒来就翻阅放在床头的蓝印花布书稿,爱不释手。张先生认真审阅书稿中的每一幅图案后,认为我收藏的蓝印花布纹样基本代表了中国蓝印花布产区的 图案,可以定名为《中国蓝印花布纹样大全》,第二天就为书稿题名,并欣然作序:
蓝印花布是我国民间传统工艺品之一,格调朴素、高雅,蕴含着我们中国人独特的审美趣味和生活情调,经过岁月的淘汰,焕发着越来越迷人的魅力。
我出生在东北乡下,从小就与蓝印花布打交道。记得十二三岁时,我到锦州城读初中,带去的被褥,就是蓝印花布的。城里人看不起乡下人和乡下的东西,觉得它太土,这床蓝印花布被褥,也成了同学嘲笑的对象。当时年幼无知,颇为此感到自卑。
随着阅历和见识的增长,我对蓝印花布越来越喜爱。抗战初,我随抗日漫画宣传队北上,一路颠沛流离,随身的物品能舍尽舍,唯有一块蓝印花布,一直伴随着我,带到了延安,后来当作“壁挂”,也就是窑洞墙橱的挂帘,点缀我的窑洞,与我一同度过八年艰苦的时光。
我曾在一篇文章里表示:我宁可欣赏一块民间蓝印花布,也不喜爱团龙五彩锦缎,民间艺术有一种清新之气,自由之气,欣欣向荣之气。这也许只是个人的喜爱,却是发自肺腑。现在我还要补充:民间艺术是 “土”的,也是 “洋”的,这可以从蓝印花布得到 的证明。20世纪30年代初在上海,我的老朋友叶浅予画一幅模特儿发表在《万象》杂志上,别出心裁,给她们穿上了蓝印花布的服装,结果很轰动,城里的摩登女郎竞相效仿,蔚为时尚。可见,蓝印花布也可以非常“摩登”,只要具备高超的艺术眼光和手腕。
作为一种民间传统手工艺,蓝印花布全国各地均有出品,可谓琳琅满目,南通地方人杰地灵,文化积淀深厚,艺术氛围浓厚,这一行也特别兴旺发达。吴元新同志就是由这片水土培养起来的年轻一代的蓝印花布艺术家,他三十年如一日,从事蓝印花布艺术的收集、整理、研究和设计工作,推陈出新,美化现代生活,使这门古老的传统手工艺,焕发出健康的青春活力。几年前,他创办了南通蓝印花布博物馆,为弘扬蓝印花布艺术,立下汗马功劳。这部《中国蓝印花布纹样大全》是他多年辛勤劳动的结晶,其中收集了自古以来千余种蓝印花布图案和纹样,对于人们学习和了解蓝印花布知识,对于蓝印花布艺术的研究、其工艺的开发和制作,很有参考作用,阅后深感欣慰。是为序。
在先生的序言中,看得出先生对蓝印花布深深的眷恋和对我数十年蓝印花布工作的肯定。我去北京时,恩师都会请我去红庙北里的家中坐坐,关心蓝印花布的收集和传承工作。后来恩师搬进门头沟区山中的“鸟窝”居住,还特地选择我设计的蓝印花布来装饰家居,连新卧室的被面都挑选了蓝印花布纹样。他对我说:“蓝印花布纹样很美,现在很多人都不了解,你们在 线传承蓝印花布很困难,能坚持数十年的就更不容易了。”回南通后,我突然收到恩师寄来的3000元货款,当时真不知所措了,张仃先生就是这样无私帮助和支持我对蓝印花布的传承和发展。
2002年9月,恩师不顾86岁的高龄,专程前来南通参加蓝印花布博物馆新馆的落成典礼。恩师为蓝印花布而来,为支持中国南通的民间艺术而来,对恩师的风范我敬佩不已。在参观新馆后,恩师送我八个字“根深叶茂,务盈守虚”,鼓励我在取得成绩的基础上继续努力。他在新馆落成典礼上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
南通地方人杰地灵,文化积淀浓厚,各个领域人才辈出,尤其在艺术方面,可谓独领风骚。我与南通有很深的缘分,我的学生和朋友中,有不少就是南通人,有的已成为海内外知名的艺术家,他们的才情和对艺术的执着,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20年前,我为北京长城饭店大堂制作大型彩锦绣壁画《万里长城图》时,与南通工艺美术研究所的同志们有过一次愉快的合作。为了这幅彩锦绣壁画,我多次来到南通,80名心灵手巧的绣工,为它整整花费了半年的时间。一想起这些往事,亲切之情油然而生。
今天,应南通蓝印花布博物馆馆长吴元新同志的邀请,我有幸再次来到南通。小吴同志三十年如一日,从事蓝印花布艺术的收集、整理、研究和设计工作,推陈出新,为现代生活服务,在南通市政府的大力支持协助下,创办了这所蓝印花布博物馆,我深感欣慰。蓝印花布是中国民间传统工艺之一,格调朴素高雅,寄寓着我们中国人独特的审美趣味和生活情调。在 化日益推进的今天,我相信,它的价值和魅力将随着时光的推移而愈加彰显。
后,我代表中国美术界向吴元新同志致谢,希望他为民间蓝印花布,为家乡传统艺术做出更大努力。
特此祝贺!
新馆落成后,在恩师的鼓励指导下,我的新计划——复原南通明清染坊,抢救传统民间染织工艺,恢复原始作坊场景的工作正在进行,目的是不断挖掘民间瑰宝,保护和抢救非物质文化遗产。
2005年第五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评审工作启动后,恩师鼓励我积极申报,说我三十多年在蓝印花布的收藏、传承方面取得了卓越的成绩,已经基本具备了申报的资格,并欣然为我向评审小组写了推荐信。2006年,我的蓝印花布收藏设计展在清华大学美术学院举行,恩师坐着轮椅来参加了开幕式并致辞,鼓励年轻学子努力学习传统为现代设计打好基础。此次蓝印花布展览的成功举办,激发了年轻学子对传统艺术的兴趣,开启了蓝印花布技艺在大学中的传播之门。
2006年以来,我被中央美院设计学院、清华美院染服系聘为兼职教授,讲授蓝印花布图案,传授蓝印花布技艺;被苏州大学、南通大学聘为艺术专业硕士生导师。恩师一直鼓励我要理直气壮地向学生传授蓝印花布技艺,他们需要传统的知识来丰富自己的阅历,打好设计的基础。当恩师听说我女儿吴灵姝在北京上大学时,他鼓励我要培养传承人,带好女儿进入民间艺术之门。以后每次去恩师家我都会带着女儿,恩师语重心长地教导她要认真学习,继承传统。2010年女儿也考入了中国艺术研究院,师从孙建君先生,现在学成后回到南通与我一起做蓝印花布的传承,我的女婿也加盟了我们蓝印花布传承的队伍。
由于门头沟交通不便,我去北京讲课时,师母都安排车到苹果园地铁站来接我们。每一次去拜访,我们都聆听恩师的教诲,女儿深切感受到民间艺术的魅力,认识到传承蓝印花布的责任。2008年,经过两年的调研,我与女儿编著的《蓝印花布》一书结稿,张仃先生深感欣慰,蓝印花布的传承更需要有年轻一代的加入。2009年5月,南通大学与蓝印花布博物馆合作成立了南通大学蓝印花布艺术研究所,并聘任我为所长。恩师闻讯后,鼓励我在南通大学做好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播工作,他一贯支持民间艺术不仅要在民间传承,还要走进学府,并欣然为研究所题名。
2009年7月由《汉声》杂志策划的“中国蓝印花布展”在北京爱仁美术馆举办,展出了我三十年前收集的古旧蓝印花布精品。我和台湾《汉声》杂志主编黄永松老师一同前去向恩师汇报,先生详细询问了展览的情况和展出的效果。
南通民间艺术尤其是南通蓝印花布,多年来一直为先生所眷顾、垂青和关爱。南通蓝印花布在北京的展览、在南通的建馆,都得到先生的鼎力支持,南通蓝印花布博物馆的馆额就是先生亲笔所赐之字。仰之望之、崇之敬之,先生之恩,先生之德,学生不忘、南通不忘、中国民间艺术不忘!
可以告慰恩师的是,由恩师题写书名,由我和女儿吴灵姝编著的《中国传统民间印染技艺》已于2011年10月由中国纺织出版社出版,并列入国家重点图书,得到国家出版基金的资助,常沙娜先生亲自为本书作序。在文化部领导、中国民协原主席冯骥才的关心下,南通蓝印花布印染技艺正在启动申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蓝印花布青年人才培养计划已列入国家艺术基金项目。我们一定努力工作,不辜负张仃先生的期望,把中国的传统印染及蓝印花布技艺传承好、保护好。
《缤纷•民艺》2017年第3期,作者系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江苏省传统文化促进会副主席、南通蓝印花布博物馆馆长、中国工艺美术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