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德慈(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
编者按
词选是词学批评方式之一,是词作经典化的重要途径,向来是词学研究不容轻忽的对象。当代词学界对历代词选的研究日渐兴盛,这里选择近作一组,以供窥斑见豹。《一座绕不开的地标——朱祖谋〈词莂〉的词学价值》一文,介绍了近代词学大家朱祖谋的清词选,认定其选目精严、视野宏通,且“透露出编选者顺变求新的词学审美品格与新期待”;《南图藏本〈宋词十九首〉》一文,介绍了晚清词坛祖灯端木埰精选宋词十九首的特色,尤其是1933年上海开明书店影印刊行时诸名家题跋的词学史意义,认定其“是当时词学家词学观念的集中体现”,“是近现代南京词派的见证”,“更是近现代词选学及词选评点的重要文献”;《〈清花间集〉与清词的经典化》一文,介绍了当代词学家施蛰存先生对清代词人继承花间传统作品的遴选,认定其具有别出手眼、多元取向与类比批评的特征,在此基础上形成了自己对清词小令的统序建构。这些论断是否得当,读者自可见仁见智。(钟振振)
朱祖谋《词莂》是一部近距离审察整个清代典型词人词作的精悍选本。全编共选词人十五家,词作一百三十七阕。这是一部由清代末期词人领袖亲自操刀选政、斟酌考量的选本,他们对于清词史程及其典型的体认显然比后来任何人都要亲切熟稔。后学如欲了解有清一代词史,尤其是清词人心目中的清词史,这是一座绕不开的地标。然而,此选本迄今尚未得到应有重视。
该选本由朱祖谋与张尔田共同厘定,完成于一九二一年季夏,距清王朝灭亡已逾整整十年。此前,“诗界革命”“小说界革命”的呼吁桴鼓相应。此时新文学运动正如火如荼,而坚守传统的词坛正唯朱祖谋马首是瞻,在苏、沪一带结社吟唱(详见拙著《朱祖谋年谱考略》)。《词莂》之选,正欲在新文学云蒸霞蔚的形势下,为本属于传统文学的词体寻求出路。所谓“莂者,内典记莂之取也”(张尔田《词莂序》),指佛为弟子预记死后生处及未来成佛因果等事。《集一切福德三昧经》卷中:“尔时那罗延菩萨语浄威力士:‘汝住何法得无生忍而受记莂?’浄威答言:‘我以生起诸凡夫法得受记莂。’”《宋高僧传》卷十九《唐京兆抱玉传》:“释抱玉者,行业高奇,人事罕接,每言来事,如目击焉。见释子大光而诲之曰:‘汝诵经宜高揭法音,彻诸天倾听,必得神人辅翼。’后皆符其记莂。”词莂者,顾名思义,即通过该选本,探本溯源,继往开来,为岌岌可危的词运谋划未来。
据朱祖谋的词学传人龙榆生先生介绍,“《词莂》一卷,原出彊邨翁手。当选辑时,翁与张君孟劬同寓吴下,恒共商略去取。翁旋至沪,与况蕙风踪迹日密,复以况词入选。孟劬则力主录翁所自为词,卒乃托名孟劬,以避标榜”(《词莂序补记》)。很显然,《词莂》的选辑者主要是朱祖谋,张尔田只是襄理。朱氏原辑十四家,张尔田最后将朱祖谋本人也添补进去。朱祖谋《词莂》显示出其对待清词价值的独特认知。这份独家体认至少包含以下三个方面。一方面,朱氏认为,有清一代的小令之作有自家的面目。《词莂》一百三十七阕,小令计六十二阕,几近其半。可见其对清词小令的垂青。另一方面,他认为,清词超越元、明之处在于其脱去“淫哇嘌唱,转摺怪异”,整体上雅化。再一方面,易代之际词人的成就分量最重。十五位入选词人,属于明末清初与近代者八、九位,逾半数以上。这是一个颇堪玩味的现象。大约易代之际的词人思致尤为窈眇,寄托格外深沉,故而特别容易引起同属易代遗民之朱祖谋的强烈共鸣。其论吴文英词时所谓“古之伤心人别有怀抱,读梦窗词当如此低徊”,于铨选清词时殆亦同一机杼,正是如此低徊的结果。基于以上诸价值判断,《词莂》呈现出鲜明的甄选个性。初步观察,至少以下几方面堪称特色:
其一,选目精严。从入选词人的分布、每位词人入选词的数量,体现出彊村对清词核心价值的认识:纳兰性德(字容若)十二阕;毛奇龄(字大可)、陈维崧(字其年,号迦陵)、王鹏运(字幼霞,号半塘)三人,皆为十一阕;其次为朱彝尊(字锡鬯,号竹垞)、蒋春霖(字鹿潭)、朱祖谋,皆十阕;再次为厉鹗(字太鸿,号樊榭)、项廷纪(字莲生,著《忆云词》)、郑文焯(字俊臣,号叔问)、况周颐(字夔笙),皆九阕;复次为顾贞观(字华峰,号梁汾)、周之琦(字稚圭),皆八阕;又次为曹贞吉(字升六,号实盦,著《珂雪词》),六阕,最后为张惠言(字皋文),四阕。这份名录,乃彊村本人习词取资对象的真诚奉告。正如况周颐入室弟子陈运彰(字蒙盦)所言:“以上诸家,并彊丈得力之所由。其晚年手定清词为《词莂》,以继《宋词三百首》者,仍此志也。凡所愿学,于两宋之外,辅以上述诸家别集,涵咏而玩索之,神明变化,终身以之可也。”(陈运彰《双白龛词话》,见《茶话》1948年第23期)可见彊村是通过《词莂》,把自己从王鹏运那里继承且一直秉持的对清词名家的确认,和盘托出,与读者分享,并进一步深化、细化。在数以千计的清词作者中,彊村只取典型十五家,足见其要求之严。在仅有的十五位词人中,每位筛选其不同题材、不同风格之代表作仅只十来阕,甚至只有四阕,足见其择取之精。《词莂》之前之各种清词选无此精严者,《词莂》之后迄今之各种清词选亦无此精严者。龙榆生先生尝致慨:“有清一代,号称词学中兴……一时选本,亦不下数十百种之多。而选录最精,又最晚出者,当推仁和谭复堂先生(献)之《箧中词》,及归安朱彊村先生孝臧之《词莂》。谭选犹有以词存人之意,朱选则仅取能独立门户者十余家,特为精严,足资模楷。”(龙榆生《读词随笔·清词之选本》,载《同声月刊》1941年第2期)
其二,视野宏通。当代学者傅宇斌指出,“朱祖谋词学服膺常州词派固无疑义,其整个清词史观的建构也是在常州词派视野下的观照”(傅宇斌《论朱祖谋的清词观》,载《词学》第十九辑)。但是,尽管如此,《词莂》所选十五家,却基本涵概了清词各主要流派的代表人物,以及“迈往逸驾,自开户牖”的各重要词家。其实不惟如此,如有“词史”(刘德成《词学概论》)之誉的蒋春霖、“近代词史之先兆巨擘”(严迪昌《近代词钞》第一册)的项廷纪、“极驱使控纵之能事”(沈轶刘《清词菁华》)的周之琦,彊村均给予足够的重视。胡山源称《词莂》与成肇麐编《唐五代词选》一样,皆“兼收并蓄,蔚为大观。较之分门别户,专选所嗜者,不可同日而语。学者得此,既可取精用宏,有所矜式,亦足含英咀华,怡悦情性”(胡山源《词准·凡例》,世界书局1937年版),确是事实,并非溢美。
其三,《词莂》透露出编选者顺变求新的词学审美品格与新期待。这份期待至少包含两个方面:一是尊崇朴素自然。萧鹏曾指出:“晚近以来,西方文化观念影响到中国学术界,出现了越来越尊重民间草野、贬抑文人士大夫主流的新文化价值观……朱祖谋当初读到唐人最俚俗粗鄙的《云谣集》后,没有一点鄙夷看不起,相反却兴奋地说:‘其为词朴拙可喜,洵倚声中之椎轮大辂。’表现出一种开明的现代的新学术眼光。这是应该予以充分肯定的。”(萧鹏《群体的选择——唐宋人词选与词人群通论》,凤凰出版社2009年版)其实,朱祖谋这种“开明的现代的新学术眼光”在早于《云谣集跋》三年完成的《词莂》甄选过程中就已经体现出来,只是尚未明说而已。例如其特别重视毛奇龄词,不仅因为其擅为小令体裁,更重要的当因为其风格“胎息于齐梁乐府,独成一格”(饶宗颐《朱彊村论清词〈望江南〉笺》,载《文辙》,台湾学生书局1991年版)、“学《花间》,兼有南朝乐府风味,在清初诸作者,又为生面独开也”(龙榆生《近三百年名家词选》)。其选朱彝尊令词,亦因其“以六朝民歌手法作词,遂觉别有风味”(吴世昌《词林新话》卷五)。如是等等,在在显示其对素朴词风的格外尊重。二是追求疏快隽逸。清季四大词人倡导词学吴文英,在晚清词坛兴起“梦窗热”,朱祖谋尤著。偏激论者于是将热衷梦窗词的负面影响统统归咎于朱祖谋,讥其“没有情感,没有意境,只在套语和古典中讨生活”(胡适《词选序》)。殊不解朱祖谋早期固曾醉心梦窗,而其后来意识到一味学梦窗易致晦涩后,便努力以东坡之旷放疏宕、稼轩之雄逸豪健词风济之。“晚亦颇取东坡以疏其气”(夏敬观《风雨龙吟室词序》,载《同声月刊》第二卷第八号)、“晚更肆力于苏轼、辛弃疾二家,此世所共知也”(万云骏《读彊村词》,载《光华大学半月刊》第三卷第五期),乃析彊村词持平知音之论。其转变的标志,亦即所谓“晚”的上限,窃以为即是《词莂》的编选完成。《词莂》所选诸作,风格多晓畅,甚或偏近豪放,语言多明白,甚至散文化,绝无典型的梦窗词那样深涩奥衍类作品。彊村本人作词,自《词莂》选成后,随即似东坡、肖稼轩。如辛酉(1921)秋之《金缕曲·寿闰生弟六十》,酷肖稼轩《贺新郎》“甚矣吾衰矣”;壬戌(1922)春之《摸鱼子·龙华看桃花》,极类东坡《沁园春·赴密州早行》,皆此前所未曾有。其为清词乃至千年词记莂或正以此为重心。
一部蕴含如此丰富的词选,一部由杰出词人慎重斟酌的词选,一部清末人选全清词,绝不应该被轻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