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 詹丹
《红楼梦》中的人物活动虽主要在北方帝都充分展开,但地处江南的苏州,作为一个诗和远方的城市也不时被小说中的人物提及,或者在叙述策略中得到一种迂回的联系。这一方面是因为,其中有不少重要人物出生于苏州,与苏州有着割不断的联系;另一方面,即便有些人物身处北方最繁华的都市,苏州对他们而言,依然有着别样的新奇和魅力。这里既有江南水乡自然环境本来优良的原因,也跟中唐以后,文化中心逐渐南移有很大关联。
不少学者指出,林黛玉的《葬花吟》与明代苏州才子唐寅的《花下酌酒歌》有明显的继承关系,唐寅在生活中也有哭花、葬花之举动。
苏州这座文化古老的富庶名城,作为小说指称的富贵风流地,作为甄士隐家的生活环境和贾雨村的活动区域,最先进入读者的视野。随后,《红楼梦》写贾府为筹办元妃省亲大事,特地委派贾蔷去姑苏,采买了12位女子来演出助兴。另外,小说多次提及苏州的艺术家,例如大画家仇英。薛宝琴在雪地里从妙玉处捧回红梅,老祖宗特别指出有仇英画中意境的效果。还有才子唐寅,如草蛇灰线般若隐若现,对小说不同人物的个性塑造、言行刻画等,产生了一定影响。《桃花庵歌》结尾是“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唐寅对花的痴迷又有某种看透的觉悟,与贾宝玉的气质有一定联系。而第五回中,贾宝玉进入太虚幻境的情梦中而惊觉,与卧室中所挂的唐伯虎《海棠春睡图》,似乎也有一点关联。还有不少学者指出,林黛玉的《葬花吟》与唐寅的《花下酌酒歌》有明显的继承关系,唐寅在生活中也有哭花、葬花之举动。此外,薛蟠把唐寅在画上的落款,误认作“庚黄”,固然说明了薛蟠的不学无术,毫无艺术修养,但更主要的是,恰恰因为唐寅在当时大众生活中的家喻户晓,其落款几乎不需要仔细辨认,用来作为对薛蟠的讽刺,也就更有力量。
小说还借助描写主要人物对苏州风物产生的感受,揭示了人物的深刻心理差异和个性特点。
第六十七回写薛蟠去江南返货回家,带回了一箱子在苏州虎丘等地买的工艺小礼物送给宝钗:
笔、墨、砚、各色笺纸、香袋、香味、扇子、扇坠、花粉、胭脂、头油等物,外有虎丘带来的自行人、酒令儿,水银灌的打筋斗的小小子,沙子灯,一出一出的泥人儿的戏,用青纱罩的匣子装着;又有虎丘山上泥捏的薛蟠小像,与薛蟠毫无相差。宝钗见了,别的都不理论,倒是薛蟠的小像,拿着仔细看了一看,又看看他哥哥,不禁笑了起来。
对此,蔡义江认为,“里面装的东西不厌其烦地逐一写出,越有乡土特色的,说得越具体。从馈赠花色之多,不难看出阿呆对妹子还是相当不错的”。这样的分析当然有道理,但也可以说,正是这些东西有苏州等地的乡土特色,才值得薛蟠带回来给宝钗。而这种物品的详尽罗列,不是也可以让我们想象阿呆在苏州虎丘闲逛的场景么?不加选择统统购买,可以认为是苏州地方的物产让他目不暇接,也可以说他挥金如土,或者竟是他不知何物是宝钗更需要的,所以一并带回来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东西带回来多,既说明其待宝钗确实好,也可以说明他并不理解宝钗的内心真正需求、宝钗的真正爱好。还有,逼真的泥捏人像,不是也能让我们想象薛蟠当时做模特让捏泥人一展技艺的场景么?让薛宝钗好笑的,还不仅仅在于泥人很像他,而是这种捏泥人的场景,把对于地方风情的猎奇态度,与薛蟠具有儿童般天真的一面结合了起来。并且,在这个过程中,似乎把宝钗也拉进了一个新的场景,让本来似乎是习惯于薛蟠外貌言行的妹妹,用新的眼光仔细打量起对方来。从而,或多或少唤醒了亲人间已经近乎麻木的温情。说因为薛蟠待宝钗不薄让她心里欢喜,倒还是其次的。
如果说,宝钗因为薛蟠从苏州带来的礼品而感到了亲情充溢的愉悦,那么,当她把许多礼品转赠给黛玉时,黛玉却因此感到亲情的匮乏而伤感。因为她看到这些礼物,想到的却是没有来自家乡的亲人,从而表明家乡已经没人牵挂她,也不需要她牵挂。在这里,对于宝钗来说,具有地方特色的礼物是可以满足猎奇心态的,并且附加了对亲情的重温。而对于黛玉来说,这些出自她家乡的礼物,不但没有异地的奇异光环,反而提醒了她尽管拥有这些物品,却无法延伸到对家乡亲人的思念。后来宝玉看到她落泪,故意说是因为薛宝钗礼物给少了,这样近乎胡搅蛮缠的安慰,不过是真心希望她能把心思从人转向物而已。总之,在这一回中,借助于对富有地方色彩的苏州风物的描写,把相关人物的心理,也揭示得相当深刻。
苏州拙政园一景。拙政园始建于明正德初年,是江南古典园林的代表作品。全园以水为中心,山水萦回,厅榭精美,花木繁茂,充满诗情画意
苏州地域影响到小说创作的,不仅在于环境、民俗风物以及名人,更在于小说中,作者有意识地引入了一批苏州女性人物形象,呈现了她们的特有风貌。这其中,除开最为人熟知的黛玉外,还有妙玉、香菱和龄官等等。本来龄官作为十二位从苏州买来唱戏的女子之一,应该与其他演戏的一并纳入,但恰恰是龄官,因最善演戏且性格孤傲,而成为其中最早受人关注的。
不知作者是有意还是无意,小说写进入贾府的痴情女子,似乎以苏州籍的居多。或者也可以这样说,在小说中,苏州籍的女子大多痴情,且大多爱得很专一。林黛玉痴情于贾宝玉自不必说,妙玉作为出家人,轻易不与人交往,其孤高自许、目无下尘远甚于黛玉,却对宝玉情有独钟,影响了她在空门的清净生活,才让人有“不洁”之叹。而香菱,虽然薛蟠对其谈不上有真正的爱,她却把心思全放在薛蟠身上。薛蟠被柳湘莲教训,害得香菱哭肿了眼睛。薛蟠出远门,香菱跟黛玉学诗,梦里得来一首最成功的诗,却是一首以思妇形象自居的作品,如明月照沟渠般用情于薛蟠,实在是一件无可奈何之事。而龄官,对贾蔷一往情深而对旁人不予搭理,以至于让在旁的宝玉看得发呆,也是小说最动人的篇章之一。藕官与菂官之间的假戏真做,同样让人动容。可以说,小说写得最动人的恋爱篇章,大多与苏州女子有关联,恐怕不算是夸张的断语。
由此带来的一个问题是,作者在塑造这些人物形象时,真的有一种若隐若现的地域观念吗?苏州的诗画意趣、文采风流,真的强化了一个地方人物的情感基质吗?贾宝玉无意中说出的“地灵人杰”,是否隐含了作者的一点意思?还是历代江南情诗的丰富和灵动,给了作者以创作的滋养?
此外,讨论江南苏州地域文化,很难回避苏州园林问题,特别是这与《红楼梦》内部空间结构紧密相关。以前讨论《红楼梦》的大观园,虽然争论很多,但说是对苏州园林特点的继承和发挥,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而苏州园林以幽深的曲径和富有层次感的景物营造,与园林主人性格形成一种有趣的融洽关系,是不是也在一定程度上,对苏州人的心智气质造成一定影响呢?或者,苏州园林与其说更近似文人气质,还不如说更近似女性情感的幽深更好些呢?现在我们讨论大观园中各处院落与居住者的关系,是否也应该从更大范围内来考虑苏州园林的地域风格呢?总之,自然风物、人物性情、空间构造,如此连绵而成的苏州地域风貌,成为江南文化中一个最重要的城市标志性地区,可一并纳入我们的视野中加以深入讨论。(詹丹)